晚飯過後,二伯又將「茶桌」推了出去,吩咐我去買幾包花生,順便叫勇伯和明叔過來泡茶。我心想:「真好,又有故事可以聽了。」
在這個島上,大家都是數十年的老交情了,雖然很多人都得到台灣去工作,甚至就在外地成家立業,但再怎麼開枝散葉,那種血濃於水的同鄉情份,是怎麼樣也化不開的。
明叔先到,他早上才從高雄回來。乾了眼前這杯茶,他馬上皺起眉頭:「怎麼沒有把最好的茶拿出來?」二伯再給他添了一杯:「有得喝就偷笑了。」說著說著就看勇伯擰著幾包餅乾、魚乾走了過來,二伯笑著說:「看到沒,空手來的還敢嫌。」
這時隔壁的阿公剛好騎腳踏車回到家,大家都站起身,要他一起坐下來喝茶。二伯怕我這個“觀光客”不知道狀況,邊添茶邊對我說:「湖仔阿公都已經九十一歲了,還每天一個人搖舢舨半個吉貝島呢!」
島上九十歲以上的阿公、阿媽還有四、五個,八十歲以上的那就很多了,而湖仔阿公算得上是身體狀況最硬朗的一位。聽說他不僅搖單人舢舨的技術無人能出其右外,手上的工夫更是靈巧,村裏很多人還死忠地向他訂做魚簍、椎子、杓子,說他做的東西最耐用又順手。
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,用已經有點生疏的台語問阿公:「你的舢舨最遠可以搖多遠呢?」我想最多在近海繞繞吧,想不到他的回答竟是:「馬公。」不可能吧,從吉貝到澎湖本島的馬公市,直線距離就超過二十五公里,而這種單人舢舨完全靠一個人划漿,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。
阿公說:「沒辦法,家裏一粒米都沒有了。」他說那是五十年前他“細漢”時候的事了,那時全村的人都勸他不要,但他還是硬著頭皮去做了。算好退潮的時辰,他載了幾箱魚貨出發,一口氣搖到了通梁,他說這一段的暗潮很“凶”,差一點就撐不下去了。經過了三天,他總算帶了五袋米和三包黑炭回來,他說:「全家人都不知道多高興呢!」
不過就這麼一次,阿媽後來都再也不讓他去了。
阿公對我這個“少年郎”也很好奇,問我是不是還在唸書?我說我都三十多歲了,「在台北做電子業的雜誌編輯。」二伯看阿公一頭露水的樣子,就替我解釋:「就是報電視的那種。」「喔!」阿公好像比較懂了,想一想又說:「還是讀書好,多讀書才能多懂事情。」
是啊,和阿公、叔伯比起來,我是唸了不少書,每天工作看的又是全球最新的科技發展、有滿腦子他們不懂的嚇人名詞,好像學問很高,但當他們聊起今天的漁獲,釣什麼青仔、白腹仔、水針,要用什麼攏、什麼網時,就換我一個頭兩個大了。看著阿公依舊結實的臂膀、豪邁的笑顏,我深深地覺得,他們才是最有學問的人,而且是從大風大浪中學來,最經得起考驗。(owen@hope.com.tw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