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許在這段日子中,你正在觀賞奧運。我正在閱讀村上春樹 2000 年所寫作的《雪梨!村上的奧運日誌》。村上春樹的書寫讓我想到了部落格(blog)跟其他文體的最大差別:直接地跟讀者講話,中間沒有新聞台「文章」模板預鑄的作者矯飾,沒有雜誌「專欄」混雜著可預期性的姿態。在所描寫的主題/對象物當中,一種寫作者個性、面貌的直接呈現(directness)。
到運動場看過才清楚知道,一項比賽並不是啪地獨立出來存在的,在那之前與之後也確確實實有東西。這是個新發現。而那,就存在於之前的漫長沉默,以及之後的漫長沉默之中。我們觀眾也和選手一樣,從漫長的沉默之中浮出,進入那競賽之中,然後再次在漫長的沉默之中下沉。那種沉默,理所當然的,在電視轉播中都被剪得乾乾淨淨了。
因為直接,所以他把「到現場看奧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」這個問題一直擺在心裡,並且跟他的讀者分享。也許有人會覺得,這一點也不是什麼新的發現啊。只是你用「漫長的沉默」這個形容詞加上抽象的名詞,重新包裝了一遍而已。只是一層包裝紙罷了的新發現,不管從什麼角度看來都「只不過」是個新名詞發明者嘛。
他接著解釋「那種沉默」:
運動場這種地方,實際上來看才知道,其實是相當雜亂的。不但有各種競賽同時在田賽場與徑賽場上進行,而且每一種比賽都只是默默地進行而已。如果沒有集中精神看的話,就會搞不清楚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。沒有解說,也沒有說明。若是有什麼地方不清楚,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抽出資料,把資訊查出來。可是,當眼睛適應這種雜亂之後,就慢慢能夠只擷取自己需要的情景了。變得可以用自己的頭腦去判斷,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東西了。這麼一來,場中一個個選手的身體反應的敏捷性、韌性、呼吸、急迫感、專注力或是恐懼感,這些東西(儘管是在相當距離之外的地方進行的)會以鮮活的形式,咻地傳到我們這邊來。
我當然有小時候參加運動會的一些記憶,這些感覺(例如帶著景深、zoom-in 般注視著準備要跳高的選手)瞬間被村上的描述召喚出來。但是我同時想到的是,1999 年第一次去荷蘭阿姆斯特丹參加 Tactical Media 大型國際研討會的感覺。第一次出國英文爛當然是沒有話說的,可是就在那麼多事件同時發生的時刻,我記得很清楚一些隔壁的隔壁羅馬來的義大利運動份子激進(略帶一點點的基本教義鄙視與挑釁)的神情,跟台上的座談與談人的對話。其實不只是眼睛適應這種雜亂,而是整個人、完整的自己的身體,包含著耳朵跟移動的四肢。眼神開始有了焦點、身體的移動自動地開始在一個陌生的空間中有了軌跡。
在那一瞬間,有一些事情在發生,是跨越語言或者至少是與語言無關的。一起注視著南斯拉夫B92電視台所拍攝的反諷戰時晚間新聞節目、墨西哥原住民Zapatista 蒙面反抗軍的問候錄影帶,爭論著我們這樣搞運動真的有意義嗎?荷蘭的網路公司承載著英國McSpotlight「鎂光燈下的麥當勞」的網站內容,FloodNet與虛擬靜坐(virtual sit-in)是否毀掉的是所有人的溝通能力?網路運動在煙霧瀰漫中緩緩擴散。大家心裡面在想的事情與外面的對話互動,後面類似運動選手的身體感之類的「具體心情」,就在一個那樣子的場合裡面如實呈現在我的眼前。讓眼睛適應這種混亂之後,可以感覺得到一種純粹性就這樣湧現出來。
難道這些東西有什麼特別的嗎?一個研討會,一個運動會,難道不是再普通也不過了的事情,大學的運動會、到處都有的研討會,裡面不是也總是有面對壓力的恐懼感、不同立場的對立激辯這樣的事情在發生嗎?
在這裡的運動會與研討會和「那邊的什麼」之間如果有任何的差別的話,也許就是村上春樹所描寫鐵人三項與一萬公尺時所說的「世界之壁」吧。一個在奔跑時還帶著全世界攝影鏡頭注視矚目的跑者、以及抱持著我是「和全世界的媒體運動分子一起對話的啊」這種心情的運動分子,正是這些獨一無二的冒險與英雄的戲劇性,讓他們的行動有了焦點、撞擊著足以抵擋著整個世界的厚壁。所創造出來純粹性的直接意義,就像收音機的天線一樣,方向調對了就有正確的音樂流淌出來。
那些戴著「冒險」璀璨榮冠的英雄們,在這些場合裡面,讓我們內在的期待得到滿足。西班牙哲學家奧泰伽·加塞特(Jose Ortega Gasset)解析著這種英雄的本質:
那些冒險,或許只是從興奮的腦部冒出的雲氣,可是企圖去冒險的意志卻是現實而貨真價實的。我們可以說,所謂的冒險是物質界的脫臼、是非現實的。企圖去冒險的意志、努力以及毅力之中,會蹦出兩種很不可思議的本性來。而這兩種要素,分別隸屬於兩個相反的世界。也就是說,意志是屬於現實的,而所欲求的東西則是屬於非現實的。
村上春樹挪用著奧泰伽·加塞特陳述冒險的詞彙,認為:
..奧運這個冒險就是個特極的「物質界的脫臼」。運動選手們經過超實際的努力,在某些狀況下甚至將自己人生的一切作為賭注,去挑戰體能的成就。可是所冀求,(在某些情況下)所達成的究竟是什麼呢?只是「物質界的脫臼」罷了。...人們的目的,事實上就是那種偉大的脫臼性。
在從那邊回到這邊的雪梨奧運結束時刻,他體認到在那種脫臼性之中「確實存在著值得銘記的東西」。與他自己的生活疊合,他寫著:
我終於也將走下飛機,回到東京的生活裡。回到現實的意志的集合之中。並且相當嚴肅認真地追求我自己的脫臼性。
2001年底我們在尋找能夠讓人充分表達的自由軟體媒體工具的時候,背後的心情便是如此。在現實意志集合的世界裡,科技往往常常讓人氣餒。與技術奮戰的人們,花了這麼多的時間與代價,為什麼會選擇將自己的成果用自由軟體與自由內容的方式「釋出」呢?
「對一群無懼的電腦黑客、激進的個體來說,在這裡同慶共賞獨特的程式設計高超境界,讚美與支持公共財的存在,並且將他們所創造出的一切對全世界釋出,究竟代表著什麼樣意義?」
Andy Oram在評論OSCon開放源碼研討會與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的文章「雙會記」(Two Conventions)裡,這樣地詢問著自己。穿梭在這裡與那裡之間的程式設計人與得自己找到出路的創作者,也都是在尋找著屬於自己的、偉大的脫臼性。﹙作者為網路文化觀察家,聯絡方式︰ilya@iis.sinica.edu.tw﹚